沈忠艰先生，是我见过的最不像商人的商人。一头坚硬浓密黑发，两道剑眉下一双圆眼和善又有几分狡黠。他的话不多，语速却快且急，总是要忙着交待点什么。他说编了本《读书点亮人生》，要我写篇文章。我却一脸茫然，虽然随口答应了，却一直延宕下来。

十五年前，我在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学院主持社会培训，忠艰先生联系到我，希望能在常州举办培训班。他说，自己为电大、南京大学、天津大学、苏州大学、澳门科技大学办过培训，经验丰富，常州经济发达，企业家们有学习的愿望。我去杭州出差时，便借道常州。那天他在自己的同学会馆酒家里热情接待了我。

 说是同学会馆，其实更像是一个档案馆，两层楼里叠床架屋放满了各种各样学生档案与照片，分门别类，整饬有序。那是他十几年的时间里读书培训积累下来的资料。就我的目光所及，这算得上国内私藏最全的学生档案了。苏锡常在国内鼎鼎大名，我却还是第一次去常州。那次，他用一桌丰盛的湖鲜向我证明了鱼米之乡的繁盛，小馆子的烹饪水平不输北京的大酒店，最难忘的是他的脆鲩鱼，口感脆爽，味道鲜美。忠艰先生似乎并不急于谈培训班的事，多数时间都在介绍常州的历史文化。忠艰先生请来著名书法家陈吉安先生，对文学哲学颇有研究的庄则伟先生作陪，藉着这满室书香和满桌美食，我们相谈甚欢，一见如故。

聊天中知道，忠艰先生年少时家贫，早早出来谋生，当过钢筋工和医院勤杂工，后来勉强读过电大大专班。毕业后做打火机生意，因为参加了一个培训班，老师赠了他一句话“送给你的是友谊，打出来是的希望”，他立马奉为圭臬，作为他的广告语，没想到生意极为红火，成就了他“打火机大王”名声。后来干什么成什么，又有了“桶装水大王”等系列赫赫声名。今天看来，那句广告语不惊人，也谈不上什么内涵，但忠艰先生一直以此自豪。事实上，与其说是广告语好，不如说忠艰先生的宣传意识强。

  第二天，几位一起陪我访淹城，游篦箕，走青果巷，探藤花旧馆，让我了解常州的悠久历史和人文。吉安先生一路介绍，那些古老的水巷里走出来过赵翼、盛宣怀、张太雷、瞿秋白、恽代英、赵元任、刘海粟、华罗庚、周有光、吴敬琏……，听来不由人心生感慨，这块土地曾经如此丰饶，养育出古老中国的近半边文明。忠艰先生并不说话，一路不停拍下了我们游走的一个个瞬间。事后，他把所有的照片都整理好寄给我，照片背后标出了每位合影人的名字。他还特意寄了一大箱常州的历史书籍给我。

忠艰先生偶尔会来北京，多是去拜访在京的常州名人，有清华的副校长、有著名的翻译家，有中央电视台主持人。这种机会，他都会在常州驻京办摆下几桌酒席，请来常州在京的各路英豪。可忠艰先生并不讲话，只是偶尔来敬酒夹菜，然后坐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听那些神仙门摆龙门阵，或者跑前跑后拍照。人们几乎看不出，他才是这场酒宴的主人。

  某年秋天，我所在的学院举办30周年院庆，教育部长、许多大学校长、海内外的学者名流云集一堂，我也邀请了忠艰、吉安先生来参加。吉安先生写了八条屏的毛泽东《沁园春·雪》，算得上一份厚重的贺礼。那天忠艰先拎来一个大大的编织袋，装满了常州的萝卜干和天宁寺的素点心。忠艰先生依旧忙着拍照，与各色人等合影。后来，他又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标上人名，那其中可是包括数百人的大合影，还包括许多海外学者。他都觉得那些都是文化星斗，奉若神明。事实上，某些老外，就是中国来混吃混喝的学术掮客，我都懒得记他们的名字。可忠艰先生在过了多年之后，仍利用一切机会向我核实那些人名。

    我们的培训班并没办成，忠艰先生却热衷于参加我们的各种活动。他在我的微信上看到多有美女，便认定学术活动会有美女参加。年前，我们在珠海举办全球化国际研讨会，他冒着疫情风险专程飞到珠海。所谓参加会议，也就是拍拍照片，照例要标上每位与会专家名字。会务组有我一位女同事，嫁了位德国学者。忠艰先生便认定人家是绝色美女，还感动了老外国不远万里到中国倒插门。试想，江南水乡的浣纱女也不乏西施，忠艰先生在运河边长大，也算阅尽了人间春色。可在他眼里，最美的还是有文化的知识女性。年轻时，为了追求在华师大读书的女友，他从常州托运自行车到上海，又从火车站骑车送到学校，见了女友激动得竟然想不到讨杯水喝。即便是汽车普及的今天，那也是一段不近的距离。如今忠艰先生儿孙满堂，他依然会著文忆起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，流露出纯洁的春春激情和对文化的美好憧憬。

    无疑，忠艰先生是一个成功的商人，更是一个重情义的人、一个尊崇文化的人。吉安先生恃才傲物，睥睨群伦，但他却视忠艰先生为可靠的朋友。庄则伟先生很喜欢哲学，他也是沈忠艰先生的挚友。某年，庄则伟为自己的新书《重建本体论》请我到常州审稿，席设常州人民会那堂富丽堂皇的大厅里。席间来了大人物气宇非凡，所有人都设来艳羡的目光。那是常州乃至江南金融界的大佬。后来爆出常州金融大案，首要人物是庄先生的这位姐夫，庄则伟也被判了多年。据我所知，忠艰先生也投了钱。我问他赔了多少，他摇摇头说，大概有一栋房子吧。这对一生打拼的忠艰先生来说，绝不是个小数目。可忠艰先生从未埋怨过庄则伟半句。他说，老庄是个文化人，也是受了他姐夫的蛊惑。

    忠艰先生的眼里，是文化人就值得信任。相对于他的商业活动，似乎文化活动才更像是他的主业。对文化的渴慕，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。反过来，作为一个文化人，文化于我们不过是为稻粱谋的职业手段而已。我常想，在今天这样的时代，还有多少人对文化心怀近乎迷信的尊崇。常州在历史上是一个独特的文化存在，漂泊一生的苏东坡选择把灵魂寄寓在这样充满灵性的水乡里，枕着运河的涛声，把他乡当作故乡，自然有他的道理。在常州这座历史古城，山水文化也长期无声地滋养了忠艰先生。他的人生虽然平凡，却绝不卑微。在他和善狡黠的眼神里，洋溢着这千年古城的桨声灯影。

    忠艰先生告诉我，自己又要开始创业，以常州市场销售总监身份加盟江苏洞庭山矿泉水集团，这是江苏省销量最大的饮用水企业。他把在常州的开业庆典办成了捐赠礼仪，向抗疫一线人员赠送了价值百万的产品。忠艰先生请来各路文化人作证，一场商业活动充满了文化的温度。忠艰先生说，有一天会把生意做到北京来，让我喝到纯净的江苏水。以忠艰先生文化孕藉的敬业精神和细密周详的办事风格，这个目标定会实现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22.6.6 于北京

(作者程光泉：北京文化发展研究所交流合作部主任，研究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