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戬炜
清代诗坛,留下名句的诗人,如果说黄仲则是第二,那是没有第一的。其诗歌在后世的影响,亦是如此。直到民国年间,文化界依然十分推崇。中共早期领袖瞿秋白留下过诗句:“吾乡黄仲则,风雪一家寒。”作家郁达夫以黄仲则为原型写下小说名篇《采石矶》。诗人章衣萍著《黄仲则评传》,称黄仲则“远胜清代诗宗渔洋、远胜清代词宗纳兰。”作家张恨水在重庆地摊上见黄仲则诗集《两当轩》残卷,被人重金以购,最后乞借,抄录副本。
清代学者包世臣《齐民四术》誉黄仲则“乾隆六十年间,论诗者推为第一。”清代诗坛领袖、“乾嘉三大家”之一的袁枚,其《小画山房诗钞序》中说:“余窃谓骨隽神寒,体约而以心思胜者,仲则之诗也。”晚年论诗,直接把黄仲则称为“清代李白”。唐代以后,李白之诗名,可谓妇孺皆知、路人争诵。称“清李白”,可见黄仲则在清代诗坛的地位。
袁枚誉黄仲则为“清代李白”的诗,原文如下:
常州星象聚文昌,洪顾孙杨各擅场。中有黄滔今李白,看潮七古冠钱塘。
需要说一说的是,尽管袁枚称黄仲则是“今李白”,也就是清代的李白,但这首诗,真正读懂的人,是不多的。这种评价的权威性,真正理解的人,也是不多的。不说别的,就诗中“擅场”一词,很多人引用时,都觉得错了,改为“擅长”。这种擅改,起码说明引用者没有理解袁枚诗歌的能力。“擅长”,指长于一技。“擅场”,则是指在比赛中获胜。此词最早见于汉代,那个发明地震仪的张衡,在其作品《东京赋》里,就使用了“擅场”一词。常州先哲唐荆川《卓小仙草书歌》中也有“古来草书谁擅场,酒旭僧素颇中选”之句。
袁枚,名列“乾嘉诗坛三大家”之首。34岁时,在南京自造私家园林,名曰“随园”。居住其中约50年。期间,读书、创作、会友、授业、冶游,创作诗篇,广纳弟子,刊刻诗集,开一代诗风,成为乾嘉诗坛领袖。1781年,袁枚62岁时,以宗师身份,评点诗坛人物。诗坛中人一时以被评点为荣。论黄仲则为“今李白”一诗,见于《仿元遗山论诗三十八首》。
元代文坛盟主元好问,号遗山,世人以元遗山称之。元好问,诗、文、词、曲,领袖群伦,后世论为元朝“一代文宗”。元好问著有《论诗三十首》,以七绝的形式,评点了自《诗经》以后,汉代直至元代的诗人及其作品,成为后世重要的诗歌创作的理论指导。袁枚晚年自感诗坛身份已经达到宗师地位,写下《仿元遗山论诗三十八首》,评点了当时清代诗坛。可以这样说,袁枚论诗时提及的诗人与作品,就是清代乾嘉诗坛总结性的定论,是清代诗坛无人责疑的共识。从这个概念出发,才能理解包世臣评黄仲则“乾隆六十年间,论诗者推为第一”的判语,不是戏言。
清代常州诗坛,可谓群星璀璨,毗陵前七子、毗陵后七子,都是诗坛名震一时的人物。袁枚说“常州星象聚文昌”,意思是常州城蒙上天垂青,文曲星都聚到一起了。其中,洪亮吉、顾立方、孙星衍、杨芳灿四位,都是诗坛上的冠军、亚军一类人物。其中最优秀的黄仲则,是当今诗坛李白一样的人物,一首《观潮行》,写尽钱塘江潮水奔涌之势,自古难有诗人相与匹敌。
问题在于诗中说的“中有黄滔今李白”,很多场合被解释为“黄仲则写钱塘江潮水滔天”,形成误读。需要解释的是,黄滔,是唐代诗人。说到唐诗,声名显赫的,一般也只有十几二十人,除专业研究者外,很少、甚至没有人知道黄滔。对袁枚论黄仲则的理解,也只是停止在“今李白”的位置上。几乎所有的人,都没意识到,袁枚赞誉的黄仲则,是“今黄滔”“今李白”,是两位伟大唐代诗人的再世。窃以为,与其说袁枚论黄仲则是“今李白”,不如说袁枚真正的意思,是说黄仲则是“今黄滔”。
李白的伟大,路人皆知,不用赘言。说说黄滔。
黄滔,与白居易、杜牧、李商隐、温庭筠等同时期,属于晚唐诗人。《新唐书》载有《黄滔集》十五卷,《全唐诗》收录黄滔诗作207首,《全五代诗》 收其诗 201 首,《四库全书》、《四部丛刊》均收有黄滔全集。因主编第一部闽人诗歌总集《泉山秀句集》30卷,黄滔被称为“闽中文章初祖”。
说黄滔的文学成就,也许并不显眼,中国文学史上,类似的人物应该很多。值得探讨的是,诗坛宗师袁枚,为什么要用黄滔来类比黄仲则,难道仅仅因为都姓黄吗?一位学富五车的学者诗人,非常清楚自己此时落笔,将来是会传之千古的,因此,使用典故对人物进行评判,不会如此简单吧。因为袁枚是从诗人的角度,将黄仲则比作黄滔的,不妨看看当年及后世诗人,是怎样看待黄滔的诗歌成就——
亲自主持考试的唐昭宗,评价黄滔之诗:“所试诗赋, 义理精通, 用振儒风,且蹑异级。”《万首唐人绝句》编者、宋代学者洪迈评:“清淳丰润,若与人对语,和气郁郁,有贞元、长庆之风概。”“南宋四大诗人”之一杨诚斋评:“诗至唐而盛, 至晚唐而工,御史黄公之诗尤奇。”
从皇帝到诗坛对黄滔的评价中,可以看出将黄滔类比黄仲则,水平可谓相互颉颃,并不辱没。不过,仅仅是水平吗,如果更深地了解黄滔的身世,会发现袁枚之比,入骨之深,简直可以当作人生谶语。
黄滔是才高八斗之人,诗坛一时之杰。但在曾以诗歌取士的唐代科场,黄滔一直名落孙山。其句如“十年除夜在孤馆,万里一身求大名。”“已喜相逢又怨嗟,十年漂泊在京华。”“故疾江南雨,单衣蓟北秋。茫茫数年事,今日泪俱流”,都是多次落第后所写。自31岁进入科场,过20场考试,一无所获。历24年,熬到55岁,才得以考中进士。
科场之上,黄仲则几乎一无所获。8岁时参加考试,15岁名列童子试第一,觉得前程灿烂。此后,自乾隆三十三年(1768年)至乾隆四十五年(1780年),12年间,6次进入科场,均铩羽而归。乾隆四十年(1775年),到北京发展。乾隆四十八年(1783年),被迫离京。八载京华,一场春梦。读一下黄仲则的诗句:“何曾十载湖州别,绿叶成阴万事休。”“读书击剑两无成,辞赋中年误马卿。”“全家都在风声里,九月衣裳未剪裁。”“仙佛茫茫两未成,只知独夜不平鸣。十有九人堪白眼,百无一用是书生。”
两位天才的诗人,尽管时光相隔千年,但境遇竟如此相同乃尔。上帝造物竟如此刻意,赋予了风骚绝代却强加了风霜艰难,赋予了锦绣才华却屏蔽了锦衣玉食,赋予了玉树临风却省略了玉冠金冕。面对黄仲则,清代诗坛上这颗无与匹俦的孤独的星辰,拥有私家园林的随园主人袁枚,这位名满骚坛且锦衣玉食并坐拥美女娈童的诗坛宗师,发出一声浩叹。黄仲则,你如此才华盖世,然天定之命,却是黄滔,却是李白。
黄滔科第败迹,黄仲则科第败迹,李白就顺利吗?李白比黄滔、黄仲则更落泊。出身商户,国法规定,不得参加科举。父亲是杀人逃犯,属于罪犯子女,更无出头之处。前途无望,酗酒行凶,兼有命案在身,杜甫说到了“世人皆欲杀”的地步。
李白,盛唐诗坛这颗最灿烂的星辰,就是孤独的。黄滔,晚唐诗坛可称星辰的才子,也是孤独的。上帝并不垂青才子。千年以后,才华堪比李白、黄滔的黄仲则,作为中国诗歌天空上耀眼的星辰,入不了星阵,进不了星位,天命所定,就是“孤独”。只能如浪荡天宇的彗星,虽光芒夺目,只飘然而去。
黄仲则自己知道吗,恐怕是知道的。其诗“千家笑语漏迟迟,忧患潜从物外知。悄立市桥人不识,一星如月看多时”,如同谶语。乾嘉盛世,众人欢笑,诗人感到的是忧患。月亮隐去,暗夜如漆,市桥悄立,路人不识。一颗亮如满月的星辰,孤独地悬于中天。是的,尽管孤独如巡天之彗星,但却以一星之芒,夺满月之辉。李白如此,黄滔如此,黄仲则,亦是如此。
(原载《常州日报·文笔塔》)